图为:谭定才拄着双拐给学生上课。(图片来源:荆楚网)
图为:大山中破败的教室。(图片来源:荆楚网)
每个清晨,莽莽武陵山脉从沉睡中醒来。
大山深处的巴东县清太坪镇姜家湾教学点,准时响起上课的钟声。48岁的代课老师谭定才拄着双拐,沿着窄窄的石板长廊,走上三尺讲台。一块旧黑板,几张破课桌,18个山里的孩子,就是他全部的人生舞台。在这个舞台上,没有掌声、鲜花和簇拥,只有清贫、单调与孤寂。
清脆的铃声在山间回荡,穿越25年的沧桑岁月,伴随一批又一批孩子,走出大山,放飞希望和梦想。
雨雪为被坚守山村教室
孩子们散去,深山里一片寂静。昏黄的油灯下,谭定才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摊开纸笔,写下第一天的教育日志:“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我终于走上梦寐以求的讲台。但愿我能早日圆自己的教师梦。”
这是1983年秋天的一个夜晚。那天起,20岁的谭定才以一个代课老师的身份,开始在恩施州巴东县清太坪镇中心完全小学任教。
前20年,他身体健全坚守在大山深处,短暂离开3年后,又有5年,他拄着双拐继续走上讲台。
作为一名代课老师,谭定才的教学岗位有很大随机性。哪个老师病了,离开了,他就要顶上去。25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柱园坪、核桃坪、姜家湾等周边5个教学点代课,而杨家庄教学点是这其中条件最为艰苦的一个。
杨家庄的40多个孩子共两间教室,老师的寝室还兼办公室,全是土坯房纸糊窗,房子到处是缝隙,教室楼板满是大大小小的窟窿。谭定才来后,怕孩子们发生危险,用冬天烤火用的木柴塞进窟窿给房子打上补丁。
一年四季,谭定才和孩子们有两怕:一怕下大雨,二怕过冬天。
一遇大雨,石板房顶的教室便四处漏水,根本无法上课,甚至连避雨的地方都没有。每每这时,谭定才只能将孩子们带到相邻的村支书杨关文家里避雨。
在多雨的季节,晚上睡觉时,谭定才都要在被子表面盖一层塑料薄膜,防止突然下雨淋湿被子。
可最难熬的还是漫长的冬季。地处武陵山脉深处的杨家庄教学点气温最冷时零下30℃左右,滴水成冰。飘扬的雪花从房顶缝隙中洒下,每天早上起床,谭定才被子表面都是一层积雪。
一到冬天,生活用水变得更加困难,为了让孩子早上到校后能喝到热乎乎的开水,谭定才要想很多办法防止桶里的水一夜之间结冰。他常用的方法是在桶中表层的冰块上钻一个孔,插上一根管子,方便将桶底的水倒出。
教室四面透风,户外冰天雪地,谭定才右手很快就会被冻僵,有时连粉笔都握不住。一堂课下来,双腿冻得像两根木头毫无知觉。晚上睡觉,唯一的取暖方法是用热水泡泡脚,让身子有点暖意才钻进被窝。尽管这样,第二天早上,被子里仍然冷冰冰的。每年的冬季,他的双手双脚都满是冻疮,又痛又痒。
在杨家庄教学点,谭定才一呆就是7年。此后,他多次被派往姜家湾、核桃坪等多处任教。每一个教学点,他都是坚守时间最长的老师。
2003年,国家开始全面清退民办教师,连民办教师资格都不具备的谭定才被迫离开心爱的教学岗位。次年,他到陕西的煤矿上打了半年工,攒了1万多元后回家盖起新房。
但厄运却突如其来。2005年9月,他不慎从房顶摔下,从此落下高位截瘫的伤残。
双拐当腿撑起三尺讲台
“病床上的这一年半载,是我这辈子最为痛苦的一段时光。”在养伤的日子里,他曾写下这样一段话:“度过无数个严寒酷暑,在最艰苦最恶劣的地方(教学),图的是不让孩子们失学,难道我做的还不够吗?老天爷还要给我病痛的折磨,使我的腿脚残废?”
直到2007年,姜家湾几名村民到访,谭定才方从精神的巨大折磨中解脱出来。这年9月份,姜家湾教学点的老师病倒,村民们想起已离开教学岗位3年的谭定才。“把孩子交给才娃老师(家长对谭定才的昵称),我们放心。”家长们说。
拄着双拐,重上三尺讲台,他百感交集。
第一次拄拐上讲台,翻一页书,在黑板上写一个字都极为困难。因为长期得不到良好的治疗,他的臂部烂出两个鸡蛋大小的洞,右脚也严重溃烂。讲课时,谭定才只有双手紧紧扒着讲台,才能不让自己的身子从椅子上滑下来。每次板书时,他要左手拄着拐杖,肚子顶着黑板支架,才能勉强腾出右手在黑板上书写。转身面向孩子们讲解时,稍不小心或动作幅度稍大就会摔倒在地。“刚开始时,孩子们见我摔倒了,都不知所措。时间长了,孩子们再见我摔倒或在椅子上站不起来,都会上前把我扶起。4年来,这种情况在课堂上已是家常便饭。”谭定才说。
自从受伤后,谭定才每天都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为了保证正常教学,他开始吃止痛片。“别人吃两片,我要吃三片,前两瓶还有点效果,吃到第三瓶时已起不到什么作用,只能强忍。”谭定才说。“最难受的不是伤口疼痛,而是大小便失禁。”谭定才说。
为了防止在讲台上大小便失禁,谭定才上课之前不敢吃东西,不敢喝水,而且要随时留意自己的裤裆,只要发现有湿点,他就要让孩子暂时自习一下,自己赶紧回到寝室换裤子。“为人师表,我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有损老师的尊严。”他说。
在谭定才的床头,摆着几个花露水的空瓶。这不是他用来驱蚊的,而是用来除去身上的臭味。由于严重的骨髓炎,伤口流出的脓水奇臭无比,为了不影响孩子们的学习,每次上课之前,他都要在伤口部位洒上花露水。
长期营养不良和劳累,谭定才的身体日益衰弱,还患上严重的胰腺炎等多种疾病,常常一堂课也难撑下去。去年5月,他晕倒在课堂上后,才被迫去医院接受检查治疗。
为了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他自掏腰包,以每月600元为孩子们请了一位代课老师,替他代了两个月的课。
住院后的日子里,病情不断恶化,他大量吐血拉血。担心自己时日不多,他将妻子叫到病床前交待后事:“我走后,不要花钱买棺材,也不要做新衣,只要在我的胸口挂支笔,再给我一个本就可以了。”
爱和坚韧见证大山希望
谭定才曾说:“这25年来,特别是伤残之后,如果没有这些孩子及他们的家长,没有我的妻子,我再怎么坚强,也不可能坚持到今天。”
在长期的共同学习生活中,谭定才和孩子们之间,已经形成了难以言说的默契和深情。
去年5月的那次重病,是他重上讲台后,离开孩子们最长的一段时间。未等身体完全恢复,他就不顾医生的劝阻,回到了学校。孩子们见谭老师回来了,纷纷抓着他的衣角,将头往他身上蹭,高兴得有哭有笑。谭老师将孩子们搂在怀里,这个从未因病痛流过一滴泪的山里汉子,也不禁流下动情的泪水。
平常在课堂上,孩子们只要看到谭老师神色有异,就会关切地问:“谭老师,您是不是又疼了。”见谭老师头上冒汗,孩子们就会掏出纸巾给谭定才擦拭。每次下课后,不用谭定才吩咐,几个年龄稍大的孩子就会主动上前搀着他去厕所。今年10月,恩施州中心医院到教学点接谭定才去做手术,孩子们簇拥着谭老师上了救护车,又哭着在救护车后面追出很远。
每次到学校接送孩子,家长们只要见谭定才寝室的水桶里没水,就会主动地拿起扁担。晴朗的周末,家长们就会用摩托车载着谭定才,将他送回家里与妻儿团聚。每年开学,家长都会主动替谭定才领回新书,而谭定才也会强行往家长们手中塞上一包烟和摩托车油钱。在谭定才住院手术的这段日子里,家长们又自发地到谭定才的家中,帮他将地里的红薯挖了。
最大的支撑还是来自妻子兰友翠。在丈夫伤残后,这个瘦弱的山村女子,默默一个人挑起全家的重担。为了腾出更多的精力照顾谭定才,她将家里喂养的猪和羊从以前的6只减少到2只。每天傍晚,在忙完一天的农活后,她就步行几公里的山路来到学校,替丈夫换药、按摩,做好当天的晚饭和第二天的饭菜。四年来,无论刮风下雨,数九寒冬,从无间断。
丈夫每次回家过周末,她都要将丈夫从公路上背到家里。周一清晨,再将丈夫背上公路,托付给学生家长用摩托车载到学校。这段不足200米的山路又陡又滑,即使两手空空也很难行走,她每次背着丈夫都要至少走半小时,歇上四次脚。实在撑不住了,她才停下来喘上几口气。
从家里到学校,从寝室到教室,这艰难的每一步,都是爱的见证和支撑。这无言的爱和坚韧,支撑的不仅仅是贫困山村的一个三尺讲台,更支撑着莽莽武陵山脉的未来和希望。
20余年漫长岁月,在林间小路经过的青山湾半山腰上,谭定才老师坚守在这所小小的学校。如今,摔伤后下肢瘫痪的他,又拄着双拐,在这里为孩子们坚守了多年。他,就像一枚无比坚硬的钢钉,牢牢“咬住”了这片让山民们世代闭塞、辛劳的大山,一直在默默付出。
近日,“拐杖老师”谭定才的事迹在社会上引发强烈反响。得知消息后,巴东县清太坪镇党委书记肖谨诚第一时间出面,从民政部门协调了一把轮椅给谭定才老师,并给他送去慰问金。肖谨诚说,谭老师的事迹十分感人,镇里将尽最大努力,保留这个教学点。
姜家湾教学点隶属于清太坪镇白沙小学,该校校长谭银辉表示,教学点距离白沙小学远,谭定才老师虽然行动不便,但教学认真负责,赢得了家长和孩子们的信任,所以这个教学点能一直存在。谭银辉说,在全县教师会议上,多次对该教学点提出表彰。
今年69岁的黄显友曾是谭定才的小学老师,他们曾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和2001年前后两次共事。黄显友记得,20多年前的姜家湾小学条件特别艰苦,冬天特别冷,孩子们可以带个小炉子烤火,谭定才和其他老师一样上课不能烤火,家里条件又差,有时连棉鞋都没得穿,脚上手上总有冻疮。黄显友说:“定才只是个代课老师,条件那么差,特别是后来摔成残疾都不愿放弃,他就像我儿子,我心里特别喜欢又怜惜他,我还特别佩服这个学生身上那个固执劲儿。”
56岁的白沙小学老师谭志淦,曾当过多所小学的校长,1993年到1994年,他和谭定才曾在邻村核桃坪小学共事1年,他们各负责两个年级的课程。谭志淦记得,谭定才当时1个月才50多元的代课费,但他从不因此而在教学质量上有分毫放松。谭志淦说,最近这几年谭定才身体那么差,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很多老师都打心底佩服。
女儿谭艳坤:“我也愿意当一名山村教师”
因去年高考发挥不佳,谭艳坤只考取了三本,她选择了复读。她说她既是爸爸的学生,又是女儿。谭艳坤说:“如果山村需要我,我也非常愿意像父亲一样,到最贫困的山村去教书。”
在父亲因病住院的日子里,放假回家的谭艳坤还主动帮父亲代过几天的课。刚开始时,父亲对她代课不放心,坐在教室旁听。每天代课回家,父亲都要详细地询问班上孩子的情况,她讲授的内容等,教她怎样合理安排不同年级孩子的课堂内容,还叮嘱她要多关心班上一个家庭情况特殊的孩子。“这个孩子的父亲患病,母亲离家出走,靠年迈的爷爷带着。”谭艳坤说。
作为父亲曾经教过的学生,谭艳坤说:“爸爸对学生非常有责任心,对所有孩子都一视同仁,从没有因为自己是她的女儿就特别关照。”有一次,谭艳坤仗着父亲是学校的老师,欺负班上的同学,父亲知道后,把她拉到学校的操场上,当着很多同学的面,狠狠将她批评了一次。“父亲会唱歌跳舞,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他都编排同学们表演节目。平常在生活中,父亲非常幽默、乐观,所以能和孩子们打成一片。在家里,他也常常给我讲一些做人的道理。”谭艳坤说:“可能是受父亲的影响吧,我也很想当一名老师,如果山村需要我,我也非常愿意像父亲一样,到最贫困的山村去教书。”
妻子兰友翠:他仍然是这个家庭的支柱
在谭定才住院手术的这10多个日日夜夜里,妻子兰友翠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个没有上过一天学的山村女子有着山一样的坚韧,谈起丈夫伤残后自己所承受的精神与家庭的巨大压力,她总是轻轻的一句话:“那不要紧。”但谈起丈夫所遭受的病痛折磨,她却总背过脸去,悄悄抹去脸上的泪水。
兰友翠说,她是经人介绍与谭定才结婚的。因为从小就不识字,所以对当代课老师的谭定才从心底里有一种崇敬感。两人结婚20年来,除了曾因谭定才不愿辞去代课老师出去打工挣钱拌过嘴外,从未因其他事红过脸。后来,她也接受了谭定才的选择。“他确实喜欢当老师,离开了学校他就六神无主。”兰友翠说。为了支持丈夫教好书,她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农活,靠种魔芋、养猪养羊支撑着全家人的生活和两个孩子的学费,家里的事很少让谭定才操心。“钱虽然是我在管,但开销却是他说了算。他有文化,总能说服我嘛。”兰友翠说。
兰友翠告诉记者,虽然丈夫现在瘫痪了,但他仍然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从前是,现在也是,将来还是。她说,不管丈夫将来怎么样,她都会照顾他,当他的拐杖和双腿,全力支持他教书。她相信他们一定能渡过难关。
一代代学生:“谭老师是我们的拐杖”
今年27岁的熊建平曾是谭定才的学生,住在青果山村4组,如今他的女儿熊金娥今年5岁半,是谭定才老师课堂上6个学前班的孩子之一,金娥已经在这里学习了1年。
熊建平笑着告诉记者,现在,女儿回家总是把“谭老师说”几个字挂在嘴上。女儿回家之后,总是先洗手,然后去写作业,完成作业之后和家里人一起吃晚饭,不像熊建平了解到的一些孩子,一回家就吵着要吃饭。熊建平向女儿“打听”了一下,女儿似乎特别理直气壮地说,是谭老师教的。吃饭时,熊建平和妻子谈论家里的事,女儿在一旁提醒:谭老师说了,吃饭时要认真,不要多说话,怕呛了。
说起女儿和她的小伙伴们都特别喜欢的谭老师,熊建平总是有很多话说。因为1991年开始,熊建平在当时的姜家湾小学读了6年书,其中3年有谭定才老师给他讲课。
熊建平说,冬天里,家长们早上7点多把孩子送去学校时,谭老师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孩子们围着火堆烤暖了,就到了上课时间。
说到谭老师瘫痪后的这几年,熊建平显得很难过,他曾多次接送谭老师,也曾多次陪谭老师出去购买书本文具,他比旁人更理解谭老师的艰辛。
最近两年,由于病情越拖越严重,谭老师经常晕倒。熊建平说,去年10月的一天,课堂上谭老师拄着拐杖在黑板上板书,写着写着突然倒在地上。这一下,班上较小的孩子都吓得哭了起来,一二年级大些的孩子冲上来想扶起谭老师,结果怎么也扶不起来。孩子们的哭声引来了附近的邻居,他们扶起谭老师,给他喝了一杯开水,谭老师醒过来,看见孩子们哭成一片,他也潸然泪下。熊建平说,现在,谭老师为了上课,几乎有点不要命了。
20余年,在这个偏僻的教学点,谭定才教的学生里,走出了谭立红、谭伟、谭俊、谭波等一批大学生、硕士生和博士生。谭俊的父亲谭刚谱说,谭定才老师确实不简单,很多孩子后来的成绩,都有他的一份功劳。
安徽桐城一位中学老师在电话中说,谭定才老师手中的双拐,不但支撑着他身体的重量,还撑起了山里孩子的未来和希望。(记者张泉王功尚特约记者正恩摄影:记者王永胜 通讯员杨顺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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