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至凤凰古城已过夜半,濛濛细雨中,独自漫步于青石铺就的小巷,与己相伴的,只有飞檐翘角下挂着的睡意朦胧的街灯。不用撑伞,就那么任着脚步随意地走,斜风细雨中,不知不觉地走进了沈从文笔下的边城。
沱江河,是古城凤凰的母亲河,此时,她温柔地依着城墙缓缓流淌。崖边的乌蓬船此刻已在轻风细雨的怀抱中做着久远的梦。依河而建的吊脚楼也在静默中忆想着沈从文笔下那沉郁隐痛的边城故事……
这河,是边城中的“白河”吗?若是,那便是翠翠和爷爷横溪渡人的所在地了。透过河中吊脚楼上昏黄灯光的倒影,似乎看到翠翠和爷爷攀缘着河面的竹缆慢慢牵船渡人的情景。那时,爷爷必立于船头,用哑哑的腔音唱着古老的船调,翠翠必坐于船头,用一双小脚拨弄着清凉的河水,一根竹管横于唇边和着爷爷的歌声吹奏出欢乐的旋律……
雨还在飘着,只是比来时小了许多,润润的、甜甜的,温柔而服贴。突然间,“噗”地一声,一只忘却归家的白鸭从水里冒出,猛地举头一看,见一白衣人影立于眼前,于是又惊慌失措地掉头逃去。咦!这是边城端午节竞舟捉鸭游戏时逃脱的那只吗?于是,又想起竞舟时那头上缠着红布包头,手上拿着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进退的傩送来。就是那晚,翠翠认识了傩送,并且永远记住了这个英俊善良的小伙子,也就是那晚,忽明忽暗送翠翠回家的火把,点燃了翠翠内心深处的少女情愫。
脚边的沱江水静静地向前流着,忽而在不远处有了一个小小的落差,顿时变得湍急起来,就如意想中翠翠平静的生活中闯入了天保。天保是傩送的哥哥,为人纯朴爽直,见到翠翠的爷爷,第一句话就说“一定每夜到这溪边来为翠翠唱歌”。爷爷用微笑奖励着这个心直口快的青年人,但是爷爷却不知道翠翠的心里早已藏着另外一个小秘密。于是翠翠的心便如今夜这忽儿湍急的河水,一会儿冲向左岸,一会儿漩向右滩,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静,却又波纹荡漾,心潮起伏。
沿着河岸越往下,原本静静的沱江水越发耐不住寂寞,竟低低地、悄悄地呤唱起古老的情歌:“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风清好过河!醉时携手同归去,我当为你再唱歌!”夜风中,翠翠柔和、快乐而又微带忧郁的歌声仿佛萦绕于耳际。是啊,翠翠的歌声是忧郁的,甚至她的心上浸入了一丝儿凄凉。她用沉默婉拒了天保,但又听说傩送要娶陪嫁碾坊的团总女儿,心绪禁不住乱了起来。一个“醉”字、一个“归”字,把翠翠对爱情的无奈和渴盼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想到这儿,那外表温婉羞涩、内心炙热多情的翠翠似乎就立在了身旁。
怀惴着翠翠那种忐忑的心境,沿着沱江边缓缓下行,来到凤凰名景之一“万名塔”下,细雨里、恍忽中似乎来到了翠翠家屋后的那座白色小塔之下。这座塔是有灵气的,它读懂了翠翠的心事,它倾听了月圆之夜天保和傩送两兄弟为翠翠献出的动情的歌声,它为翠翠凄美的爱情做了见证,以至于翠翠的爱情遥遥无期时,伤心地坍塌。立在塔下,隔河朝对岸看去,黑黢黢的山峦起伏不断,崖上的竹簧摇曳着,絮絮簌簌地讲述着久远的爱情故事——
临溪高崖上,天保和傩送按照当地的习俗,在月圆之夜,对着这座白塔为翠翠歌唱。那晚的歌声一定很美、很真、很动情,一直到露水降了,月儿困了,歌声涩了,兄弟俩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山岗,并不住地回头看看白塔,静静地听听是否有翠翠甜美的回应。但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在翠翠的睡梦中,她才听到那一首首又软又缠绵的歌声。梦中,翠翠随着歌声飞到了对溪悬崖半腰,摘了一大把虎耳草,但是她却不知道该把虎耳草送给谁。
翠翠一直生活在一种梦幻中,她只能在梦中品尝到爱的甘露,而现实似乎离她很远——哥哥天保知道弟弟傩送是“竹雀”,是唱歌的好手,主动退出,并为了弟弟的幸福,为了忘却自己心中的失望和难过,外出闯滩,最后不幸遇难;傩送为了追求爱情,夜半攀崖唱歌,却不为心上人所知,最后也只好孤独地出走;爷爷因天保的死造成孙女的悲剧,但他又无能为力,不能向任何人求助诉说,只能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撒手西去……
从此,翠翠独守渡船,满怀期待:她希望有一天,那条船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希望有一天,河的对岸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的爱情没有被风雨吹折,相反,她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她盼望着那个在睡梦中用歌声把她的灵魂轻轻浮起来的心上人回到白塔边,回到她的生活中,融入她的生命里。但是,“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也许明天回来!”
细雨中,我久久地立于白塔之下,淡淡的忧伤一次次在心里弥漫、叠加、沉淀、往复。夜色朦胧中,阑珊灯火处,我依稀看到披蓑戴笠的翠翠,她一手举着马灯,一手搭在额头,踮着脚尖,静静地立于河岸,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