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诗歌,尤其是唐诗,我有一种特殊的偏好,并且自信能略通诗意。偶读李贺的诗,却发现,怎么努力也无法进入诗的意境,总感到有一份“烟笼寒水月笼沙”的迷离。读其山,山朦胧;读其水,水朦胧;读其人,人亦朦胧。后经老师点拨,才明白,李贺人称“诗鬼”,只有在清月之夜,你才能进入他的世界。
于是在一个清冷的夜里,我独自一人坐在楼顶的长椅上,慢慢读起李贺。此时的天空凄月如钩,寒星点点,我想,如此这般情境,该能真正走进“鬼才”的世界吧。
顺着月的绵延,我们穿越历史的尘雾,走上通向诗人故居的蜿蜓小路。那是一片山青水秀、人杰地灵的风云际会之地,更是一块被诗浸化的土地,韩愈在这里放歌豪吟、元稹在这里口吐莲花、白居易在这里忧国忧民、杜牧在这里撷英咀华。于是我想如此深厚的人文环境,该创造出一个怎样的旷世奇才?
时光流转,一片青葱得有些诡异的田野上,一介白衣秀士骑着驴,向着无垠的竹林缓缓而行,顺着他的背影,我们走进那片竹海。竹海深密不见边际,而且烟雾缭绕,没有一丝声响,竹影斑斑驳驳,透着神秘与惊愫。刺骨的风蛮横的透过颈项钻入身体,全身冰凉,心都冷冻了。我想,也许这里才是诗人的家,才是诗人的世外王国。
“秦王骑虎游八极,剑光照空天自碧。羲和敲日玻璃声,劫灰飞尽古今平。虎头泻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枨枨。洞庭雨脚来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一曲《秦王饮酒》倾尽英雄的惺惺相惜,诗人在他的王国里,尽情铺撒出人意料的诡奇,不用说艺术思维的逸出常规,遣词造句的刺激狠透,也不用说修辞设色的惨淡经营,意向结构的古怪生新,就是那惊天动地的声色,也让人几近失魂落魄,如浸梦幻迷离。也许只有李贺,才能提起突兀而又充盈的笔管,携苍穹的雄风,掀沧海的浊浪,凝狂放的湖海吧。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黑云压城的冷凝,霜重鼓寒的苍劲,角声满天的旷远,绝非凡夫俗子所能驾驭,悲壮与苍凉,豪情与飞扬,让人昂然震颤,气血冲冠,蹙生铸就生命渴望的冲动。
夜读李贺,我们可以体验“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的瑰丽惊险;可以欣赏“王子吹笙鹅管长,呼龙耕烟种瑶草”的瑶台美景;可以想象“银浦流云学水声”的银河流云;可以听到“芙蓉泣露”的香兰盈笑;可以进入“石脉长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的鬼魅丛林。酸风香雨、吹日箫声、刮寒月光、端州香云、瑶台仙草、银浦流云、泣露芙蓉、荒芜山野、惨淡黄昏、阴森墓地、忽明忽灭的鬼灯莹光,让人喜笑颜开,而又冷汗涔涔,从天堂跌入地狱。
也许在诗人的世界里,“女娲炼石补天处”的萧萧秋雨依然下着,浓艳浪漫、诡奇异幻、峭兀瑰丽的故事仍在上演,但诗人不管“茂陵归卧叹奇贫”的境遇,继续他“斫取青光写楚辞”的步履,屈原放逐而著离骚,诗人的楚辞又该隐藏着几多的感慨和凄怆啊!
李贺本为王室宗亲,却因身系旁支而不得重用,又因礼法所阻,不能用仕,孤傲清高的心性被投进牢笼,该有的春风得意变成郁郁寡欢,似水流年,功名不就,恨血千年,出路何在?年仅二十七岁就魂入太虚,一代旷世奇才,就这样悄然逝去,无声无息。诗人生前曾诗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在他只能是个美梦罢了。
李贺,天纵英才,奈何韶华早逝。生又何欢,死又何苦,昨日之日不得其志,今夜如此星月,他该成了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