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根据张爱玲同名短篇小说导演的《色·戒》引发了海内外的不少争议,争议的焦点主要是关于主人公王佳芝的悲剧。是爱国女学生中途的叛变,是所爱非人的遗憾?还是爱与欲的错位?笔者看来,这些因素都是存在的,也可以解释一些问题,但它们还只是电影的外在画面,而不是结构性焦点。它们作为电影的情境,围绕着一个关于青春成长——夭折的故事,青春的毁灭恰恰在于这些外在情景力量过于强大,它们合力扼杀了一个没有长大成人获得自我主体性的少女——王佳芝。
如果我们承认主体性是被建构起来而不是天生的话,那么,在王佳芝成长的过程中缺少有机而持续的建构型力量,在外缺少强大的引导者,在内又没有自我引导,青春在没有航标的大海漂流,任何方向来的风都足以淹没淡薄瘦弱的她。具体来说,这些外在的风在影片中,可以具体化为她和四个男人(父亲、邝裕民、梁润生和易先生)的关系。
父亲在战乱中逃到英国,另有新欢,很快就抛弃了她。花季般的少女到香港上大学,独自生活,家庭这一环的温暖和教育彻底没有了,王佳芝是事实上的孤儿,不仅是身份上的孤儿,还是心理上的孤儿。处在少女敏感而多梦的青春期,父爱、家庭这一重要纬度的消失对她的身心成长极为不利。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事例证明,很多处在青春期女孩因为家庭离异,缺少父爱的女孩心理阴暗、性格孤僻古怪,多有出轨出格之举,成为问题少女。王佳芝后来被风一般卷入邝裕民的小集体,其对易的畸形感情可以从中找到源头。
没有父爱和家庭爱,孤独的王佳芝像林道静一样到学兄学姐那儿取暖,获得成长的力量,她很快融入了邝裕民们的“学生爱国小团体”。而王佳芝远远没有林道静那样幸运,既没有遇到余永泽这样的“白马王子”,也没有遇到卢嘉川这样的成熟的共产党员。梁润生完成了她的“生理启蒙”,邝裕民充当了“思想启蒙”导师。但是,梁润生的萎缩形象丝毫不能激起她的好感,她不过是为了完成所谓的“伟大使命”获得必要性经验的工作需要,而不是从性中获得爱,就像《天龙八部》中的虚竹和宁夏公主由性而爱飞跃的现代性爱神话那样。恰恰相反,这场非自在性的性启蒙,是没有任何情的成分,甚至谈不上欲望,机械性的例行公事,把它推向了易先生这位成熟男人的身边,也把易先生推到了自己的心里。
邝裕民是兄长,也是狂热的无政府主义者,他自发的组织爱国剧社,主办爱国话剧演出,这样的运动很让他狂热,他需要不断的狂热来燃烧他青春的激情。刺杀易的主意既冒险又刺激,是保持他激情的最好诱惑,可以一举成名——小人物的大野心,要创造历史。而王佳芝年轻的心就被这种激情燃烧起来的,像飞蛾一样扑向这团燃烧的火焰,尽管它会“惹火烧身”。但是,邝裕民毕竟不是江华,也不是卢嘉川,他点燃的火不会是“燎原之火”,而是火焰,耀眼但不持久。可是它毕竟把少女王佳芝燃烧起来了,她不知道这是好感,还是爱情,她更不知道她听从他的安排去色诱易先生是为了崇高的革命理想,还是为了“江湖义气”(以邝裕民组成的暗杀团体没有组织,也没有纲领,更像一个江湖团体),甚或是为邝裕民而牺牲(至少电影中我们看不到她爱上了邝,对于具体的爱而言,我们需要考察它的理由和主爱和被爱的双方的动机、情态和意向,这三者我们在王佳芝和邝裕民身上都显示出来)。既然邝裕民是虚幻的火焰,他不可能也不能真实地让王佳芝感到温暖和内心充满斗争的力量,恰如一名女性观众尖刻犀利所言:“他表面充满斗志,其实幼稚可笑。特殊的历史蒙蔽了他的人性——爱护自己喜欢的女子的人性。时代造成了他的悲哀。但是他是无能的男人的代表。”。
在易先生那儿,王佳芝同样是一个工具——欲望对象,或者说是情欲对象,是他从事特殊汉奸工作后发泄压抑的方式,她对王的方式不仅仅是偷偷摸摸的谨慎,而是变态,是一名孤独者取暖的方式。王佳芝甚至连《长恨歌》中的王琦瑶都不如,至少王主任还为他们营造了虽封闭但独立自由的空间。虽然,他或许真的有点喜欢王佳芝,但是这种喜欢是占有性的喜欢,不是爱,它像夜莺不能见光明,永远只能是偷偷摸摸的。而且,这种喜欢是丝毫不能影响其正常工作的,一旦他们的事情“见光”,他果断地把王佳芝推上绞刑架,连审讯、见面的程序都减免了,干脆利落不留把柄。
问题是,王佳芝对于自己在易先生的位置是再清楚不过了,却为何要再次接受“组织”安排的色诱任务呢?我的回答是,为了空虚的激情。她还是要去做——这是她黑暗生活的惟一光焰,烟火一样的光焰,昙花一样的光焰,她要。香港色诱易失败后,回到上海时,王佳芝灰头土脸,行尸走肉,感觉不到别人需要她,感觉不到生活有希望。一句话,她是一朵夭折的玫瑰花。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儿激情的东西,都会变成救命稻草,哪怕是那曾经损害过她的将来也注定要损害她的激情。当“组织”再次找到她时,为了那空虚的人生和曾经荒谬的过去——她只有走向更加荒谬的未来,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事实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冲掉了,因为一切都有了个目的。”她失去成长的机会,青春在没有来得及开放的时候就凋谢了,已经过早的“成人”了,她晕眩在空虚的激情中,不能自拔。而就在这空虚中,在虚情假意里,年幼无知的她是斗不过风月老手和特务工作头子易先生的,一句“我只相信你”,一枚六克拉的戒指,就让王佳芝一下子“醒悟”过来,真的“爱”上了他,“爱”的激情战胜了恨的激情,肉体和情感的爱、个体的爱,战胜的阶级、家族、国族的恨,她用女人的爱的激情赦免了易先生这个民族罪人。如愿替易先生受死。这时候,在她感动的晕眩里,幻觉出现了,易就是三年前的邝。同样,是为了虚幻的激情,王佳芝再次糊里糊涂地上演了香港时期的故事。也同样的,她不得不为自己的激情付出。不过,这一次付出的不是贞操,而是青春的生命。
青春的激情,在王佳芝身上不是成长的力量,不是创造的力量,也不是成功的原动力,而是破坏、毁灭和死亡的代名词。或许,电影《色·戒》真正要揭示青春期盲目激情的破坏性,激情的魔力和激情对人的控制产生的可怕后果。王佳芝式的青春激情是自发而生,被同样年少无知的同伴“鼓动”起来的。人在成长的路上需要引导,但是这个引导不应该由同伴来完成。同样处在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由于没有足够的人生经历,也没有足够的理性,他们人生的航程里没有航标,没有明灯,他们靠自己的冲动的激情来闯路,而这种有毒激情一旦和现实撞击,就有毁灭性破坏。这,就是王佳芝式悲剧的根本原因所在。(作者系我校96届毕业生,现为上海大学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