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H走到我眼前的时候,太阳还挂在树梢。职大校区一片安详,红色金鱼在池子里快乐地吐着泡泡,一串一串白色的圈一如小H清澈的眼,她对我说,你写点东西吧!我问什么主题,爱情?小H狠狠地摇摇头,她说这个校园已经被爱情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光凭爱情是托不起文学这根大葱的。说这些话时,她满脸虔诚,庄重得像小泉参拜神社,我立即想到死亡。爱情是生命的刹那,而死亡是生命的终结。
小H商量着对我说,你是一个习惯于走极端的人,我点头默认,但不悔改,这种性格是社会给予我的,又被这个校园拿去利用,我就被调教成了这样,自己宁愿拿这种性格回馈这个社会。这很容易使人记起一个古老的传说:一位母亲调教她三岁的儿子偷鸡蛋,又被她儿子在25岁时咬去乳头,此时的儿子已被押赴刑场。小H惊讶地听完这个故事,满脸疑惑,这并不奇怪!
小H是来自一个被称作为城市的地方,而这是一个在农村留传的故事,尤其在我的故乡,城市和农村是两个不同的定义,注定它们圈定着不同的领域,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界线叫文明。我是来自界线那边的孩子,在攀越这条界线的过程中,目睹了许多死亡。
小H眨巴着眼睛,淡淡地说,我们的城市里有一个火葬场,死亡并不少见。我能够理解小H以及她代表的界线这边的人他们看到的只是死亡这种结果,而忽略了过程。就像食肉者,只看到餐桌上诱人的肥鹅,而不能想到这些鹅是如何由蛋变雏再由雏变大,当肥到一定程度时便被另一种动物夺去生命的。我宁愿把那些死了的人归于鹅类的一种,那种夺去他们生命的东西叫游戏规则,小H似懂非懂地沉思,继而追问,那些究竟是怎样的死亡呢?
母亲在电话那头,这是一个清晰的镜头,仿佛就在昨天:她的声音很急促,说:“施云军死了。”我不敢相信,继而又信了,打电话的是母亲,接电话的人是儿子,母亲没有骗儿子的理由,然后眼泪珠子就不争气地往下滑,那个有着姚明身高,刀郎嗓门,雷锋心肠的施云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去年的冬天,我们在一起打羽毛球,他的球染着他的气慨毫不留情地向我劈来,今年的冬天,我行走在大学校园里,而他却行走于黄泉之埂!
然后知道他死亡的原因,煤矿失事,被巨石砸伤,当场毙命。不知道是否有呼啸的警报,反正有他母亲撕心的哭嚎。那个被我称为大妈的人在看到一团血肉模糊就是自己的儿子时该是多么的绝望。她宁愿死去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她儿子,她宁愿用血肉之躯挡住巨石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她儿子;而这只是宁愿!她呼唤儿子,上帝不会回答。
小H试探着问“人为财死”?我没有睬她,或许她这样说是对的。而她不知道施云军是我同龄的伙伴,他要养活多病的母亲和弱智的妹妹,他别无选择,我接着给她讲述第二个死亡。
光棍表哥死亡的消息传来时我正收拾行李,那是今年的暑假。表哥的名字叫阿健,他是我姨父姨母的大儿子,他们希望他永远健康。母亲对我说,你去为阿健送行吧,母亲受不了这样的场面。阿健的遗体放在他弟弟家,他们哥俩已分家了,他弟弟有妻儿了,而自己还是光棍。那晚的雨很大,露天帐棚一次次被压跨,又一次次被撑起,帐棚下面是黑色的棺木,我八十岁的姨父坐在木头的前面,不肯离开。他的烟斗一闪一闪的,像无雨时天上的启明星。我和阿健的弟弟去后山找坟地,雨大路滑,山高坡陡,跟头一摔接着一摔。第二天早晨为阿健送行的人很多,村民们都说,阿健是好人啊。但好人还是光棍,好人还是被上帝召走了。
小H的眼睛里似乎有东西在闪烁,她迷惑地盯着我,我知道她要问阿健的死因。听妈妈说,阿健死在石膏矿里,翻斗车脱轨,石膏砸在他身上。白色的石块红色的血液,让人记起窦娥的诗句。
小H说,阿健和施云军都是你的朋友,对吗?我点头,但也不全对,阿健和施云军还是我死了的乡亲中的代表。那是一个受苦的村子,那是一群受苦的人。女人们送丈夫到村口,说一声“过年回来啊”,男人们狠狠地点点头,乘车走了,一班驶向煤窑,一班驶向石膏矿。他们有的过年回来了,有的永远也回不来了。黑白两色就构成了他们生命的全部基调,最后的红为这底板增加一点异彩,他们没有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有当他们用死亡来回归自然,以蛾的勇气和命运之火相碰撞时,才换来一点震撼,而这震撼又是如此微茫,至多在村子里激起一阵鼓响锣鸣,至于其它的,什么也没有。
小H似乎又发现了什么,惊讶地问,阿健和施云军都还年轻,对吗?是的,他们都很年轻,然后试着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来解释他们为什么要在活着最疯狂的年龄时遽然离去。
上帝派这些灵魂不断地到凡间是让他们受苦的,而上帝看到有些人太苦了,不忍心就召唤回去了?或许让他们去天堂吧?小H摇头,说不知道。谁都无法知道。在生死场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情是无法知道的,更何况这些卑微的生命呢?
母亲还在电话那头,她理解她的儿子,她没有打断他的沉思。小H提醒说要挂电话了,我才想到时间在流逝,死去的灵魂从脑海中闪过,又归于记忆,就如他们的一生从苦难中闪过,又归于尘埃,我记得让母亲替父亲问好!
这是第三个死亡吗?小H问。她的话让我震惊,但我没有反驳的理由。我的父亲是一名炮工,拿着很眼红的工资,却是一种很危险的工作,他手中的炮筒为老板炸开一桶桶黄金,却为自己炸开一桶桶危险。这种危险危及生命!有时候觉得他是赌徒,一手是年龄,一手是纸币,这是天地间最痛心的赌,而父亲却笑着对我说,他真的很安全,是中产阶级。天底下的赌徒都觉得赌场是母亲的怀抱,我父亲属于村子,他的行动也属于村子,摆脱不了命运的安排。
在金钱和生命之间,上帝为村子里的人们出了一道最残酷的命题,这个命题没有真假之分,不允许答题者选择是“逆”还是“否”,只需要答题者坐在那架天平前,看上帝让它向哪边倾斜。
小H变得聪明了,她说她宁愿选择弃权,可这是村子里的人能想到的吗?
说完这些话时太阳刚刚斜切地平线,职大校区更安详了,红色金鱼一如继往地吐着泡泡,它们不知道,小H的眼刚由清撤变得浑浊,它们更不知道有些来世间碰碰运气的灵魂刚刚归于尘埃。她幽怨地对我说,就像这些泡泡一样一切都要破灭的,只是在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时间里,不足为惜吧?
或许小H是对的?我这样想,这样我们才会变得平静一点。
我和小H并肩走出职大校门,太阳消融在地平线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