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往武当山五龙宫久矣,几近梦里萦回。五月三日八时许,与友人作五龙行。
乘车由老营入蒿口向五龙宫进发,同行的杨立志教授指右首山峦,是为传说中的武当山西神道,我们将沿明代文学家谭元春游记路线作五龙游。一路望去,群山环绕,翠峰如簇。尽管道路崎岖、细雨绵绵,此刻大家却游兴正浓,时而停车伫望,时而拍照不已。过鲁家寨,既现系马峰、会仙峰、茅阜峰。下车俯视,山峦回抱之处,是为仁威观。仁威观,青瓦房数间,依稀有三、二彩衣女于庭前。过复朴桥,方田数亩,茶山一片。明任自垣《敕建大岳太和山志》云,仁威观“前带流水,后拥山峰,林木荫郁,清幽奇绝”是也。由此遥望天柱峰,即见金顶。
车行数里,即道路难通。大家弃车,纷纷收拾行装,抖擞精神,迎着沥沥小雨而行。过农家数舍,沿山道蜿蜒,林木葱郁,不几,见山崖深凹处,是为隐仙岩。隐仙岩,明任自垣《敕建大岳太和山志》云,一名尹仙,一名北岩。在竹关之上,高耸云烟,俯视汉水,石如玉壁呈瑰纳奇。古神仙尹喜、尹轨所居。历代神仙,多炼大丹于此。岩内有正殿一,偏殿左右各二,有彩绘,皆砖雕斗拱飞檐。明永乐十年(1413年)敕建砖殿三座,奉玄帝,邓、辛天君,外有青石矮墙相护。明文学家王世贞有诗云:“真仙不住山,那有山中迹。同是谪仙人,相逢不相识。”心迹略见一斑。
由隐仙岩行五里许,花叶委地,时见石砌护坡,据说为武当山最早的水土保护措施。少许二里,见沟壑处大小青石累累,杨立志教授言此为传说中的磨针涧。惜涧水已难觅其踪。
雨在不知不觉中,已悄然停止。一路间,时见苍蔼弥漫,峰峦起伏;时闻风声如瀑,紧一阵、松一阵,如前后相随,远远的在山谷里回荡。茂密的林中,厚厚的松针、松果、柏果、枯叶似乎还没润透,铺就着蜿蜒路径,时有通体透红的野樱桃从树叶丛落下,点缀其间。
二里许,即见五龙顶,侧面是为叠字峰。转过五龙顶,前方散落数户农舍,众人内心不禁一阵欢呼,已然是此行落脚地。在一家青石铺就、打扫十分干净的院落停留,为五龙宫村龚支书家。时已早过正午。按此地理位置,当为自然庵,只是已毫无当年迹象。
夜十一时许,明月西沉,徘徊于月华之下。忽闻远处风声阵阵,震荡山谷,如瀑布争流。继而,相继入眠。窗外蛙鸣不已。
五月四日七时余,阳光普照,天气通晴。用过早餐,即考察五龙宫。
五龙宫,建于灵应峰下。明卢重华《大岳太和山志》记:“宫即旧五龙灵应宫故址。前列金锁峰,左绕磨针涧。其宫东向,逆折其门北向,宫门内为道九曲十八折。殿二曰玄帝、曰启圣,二殿阶合九重,前五重为级八十一,后四重为级七十二,望之如在天上,真所谓上帝居也。殿前天地池二,水从石龙口出焉。左龙井三,右石龙井二、碑亭二、日月池二······殿右山坎大林下有石碑六,一为崇封真武诰碑,一为揭傒斯所撰宫碑,一为揭傒斯所撰瑞应碑,二为戒臣下碑,一仆于地,淹不可辨,要皆元时所遗也。”《敕建大岳太和山志》云:“自古高人羽士与夫陈抟仙人无不修习于此。”唐贞观年间,敕建“五龙祠”;宋真宗赐额“五龙灵应之观”。史料称武当山历史上敕建第一座道观;元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诏改观为“五龙灵应宫”;元仁宗赐额加“大五龙灵应万寿宫”;明洪武五年(1372年)复修;永乐十年(1412年)赐额“兴圣五龙宫”。
出自然庵旧址,沿坡陡小径可通自五龙宫。未行数步,已遥见天柱峰金顶,其左山娅处,隐约显露红墙一堵,人曰“太常观”。由宫后进入,众人抓紧时间忙于拍照、勘踏,我得以仔细将整个宫殿观察、浏览。五龙宫沿中轴线,主体建筑有龙虎殿、玄帝殿和启圣殿。正殿仅剩一堵高墙,依稀有焚火之迹,足见当年之高大、巍峨、雄壮。高墙之下为今人重修正殿,了无昔日气势。内供奉玄天上帝铜像,据杨立志教授介绍为明成化九年(1474年)由北京运抵于此,足见享祀之严。殿内时有乾坤道士出入,香烟缭绕,居此可闻晨钟暮鼓。殿右有数碑仆于杂草之中,其中一为揭傒斯所撰瑞应碑,方知各种山志所记不虚,拍照之余,感叹不已。正殿拾阶而下,即见山志及明文学家袁中道《游太和记》所谓日、月二池,或云天、地二池。一黛一赭,甚为奇妙。天、地二池前即五龙井,五井相通。传说内住五龙,是为当年传五龙睡法于宋哲学家、隐士陈抟之五龙圣君。五龙宫依中轴线分东宫、西宫。西宫尽毁,仅余东宫道房数十间。据史载,嘉靖年间曾扩建八百五十余间,甚为惋惜。依次见龙虎殿,正对玄帝殿。尚存明代泥塑彩绘青龙、白虎神像,赫赫生威。龙虎殿右立一“由南岩至五龙宫碑”,题为“裴应□”字迹难辨。龙虎殿前左右高大云台之上,有御碑亭二,四周皆石栏相护。内为贔屃驮碑。其左“圣旨碑”,为永乐十一年十月八日立,曰:“大岳太和山各宫观有修炼之士,怡神葆真,抱一守素。外远身形,屏绝人事,习静之功,顷刻无间。一应往来,浮浪之人,并不许生事。”字迹圆润,有颜体之风。宫右碑亭亦贔屃驮碑,即“御制大岳太和山道宫之碑”。为永乐十六年十二月初三立。亭内另有石碑四通,为太监韦贵及官宦所立。山门内即“九曲十八折”,也称“黄河九曲墙”,斑驳褐迹。余观五龙宫殿,沧桑数百年,虽逢兵火相袭,大致却一一与志书相互印证。相与唏嘘。
过五龙宫行一里许,已难见行人。前一白洞,当地老百姓称“银洞”。传说当年修建五龙宫的时候,银两不够用,就经常从此洞拿取。等到五龙宫修建完毕,“银洞”的银两也就被全部取尽。
继续下行,遍地铺满厚厚的树叶,以松针为多,荒径难行,不断有荆棘扯挂行人衣襟。不及一里,见一奇绝深凹处石碑书“凌虚岩”。《大岳太和山志》记云:“去本宫(五龙宫)二里许。唐孙思邈、宋陈希夷(陈抟)俱修炼于此。路侧有希夷诵经台。”明地理学家、文学家徐霞客《游太和山日记》亦云:“岩依重峦,临绝壑,面对桃源洞诸山,嘉木尤深密,紫翠之色互映如图画,为希夷习静处。”未过山门,即有石栏相护。入得山门,见岩中有殿一座,砖石结构。内中供真武,右为张天师,左为文昌帝君。座前有香炉一,炉烟缭绕。不禁深为惊叹,如此人迹罕见处,何人虔诚礼仙?殿内壁另有彩绘隐约,大约白鹿、仙鹤的瑞祥之物。
下行未及一里,见一台兀直探向深谷,即陈抟之诵经台。诵经台四面环山,下临深渊。《游太和山日记》即云,“孤瞰壑中,可与飞升作匹(即飞升台)。”方知所言恰如其分。诵经台周有石栏护围,中有数根倒卧于荒草。凭栏下视,空谷幽深,林木葱郁,鸟鸣回荡。我心情激动之余,坐倒卧石栏之上,追羡先贤辞尘世之喧嚣,修行于万物之空灵。
由诵经台下,路愈艰。林中日光斑驳,浑身汗流如浆。下得谷底,同行谓为牛槽涧。由牛槽涧上行,即可至大小青羊涧。牛槽涧已稀有流水,但见树木交横,老藤参差,乱石叠错。
由涧底上行,是为通南岩路。有蕨类植物少许分布两旁。行至半山,不禁回首凌虚岩处,但见诵经台在葱茏掩隐之中。
时已正午,众人纷纷小憩,简单用餐,以补充体力。想来前段路程,柏树、柏果为多,蕨类植物分布较密;此段路径却松树、松果较众,少见蕨类植物密布,混交林木参差其间,甚有情趣。
已而下行,即为青羊涧。未及涧底,已闻淙淙水流之声,一股凉爽之风扑面而来。但见青羊涧蓬絮飘落,水流潺潺,数对豆娘倩影,相互追逐于水边草丛之上。小鱼翩翩,时聚时散,欢快游荡,不禁生庄周临渊羡鱼之乐。有人投小石于水中,群鱼纷纷向入水处聚拢,不几分开;复投少许食物,游鱼四面相集,反复夺抢。衔食者夺路而逃,其他则紧追不舍,煞有野趣。王世贞《青羊涧》有诗赞:“流沙西去失青牛,却坐青羊向益州。我效初平仍一叱,可能分作钓鱼裘。”
干渴之中,掬一捧水痛饮。甘甜可口,暑气尽失。友人云,感受有何?我曰:鱼儿食吾食,吾饮鱼儿水。
再行十里许,盘桓复上,已觉疲劳尤甚。忽见南岩北天门,尤自内心一阵兴奋。北天门即正对五龙宫。过北天门,观南岩左红墙处,是为五龙宫遥望之太常观。仰视林木深处,巍峨宫亭,绝壁所依,南岩宫已赫然在目。由南岩至乌鸦岭,顿感人声鼎沸、肩摩踵接、游人如织。早有友人在此相候,便稍事休息,返回老营。
我因工作关系和从事宋、元武当文化课题研究,从游武当数矣,每次感受都有不同,这次尤为如此。一者前数游武当,皆经由遇真宫、元和观,入正门,沿武当山东神道上,与剑河基本平行。过老君堂、磨真井、复真观(太子坡),至紫霄宫诸景。一路道路畅通,可以车代步。反观此次从游,基本与武当山西神道相通,或平行。自蒿口、过鲁家寨、仁威观、系马诸峰、隐仙岩,即自然庵、五龙宫。折西探凌虚岩、诵经台,复折东,过青羊涧,至南岩。大致古道荒芜,游人罕至。虽无车马代步,却避尘世喧嚣;二者往者已逝,后人尤追。古代文人如王世贞、袁中道等,朝圣武当多以东神道登顶,复折西神道而返,仅有明代文学家谭元春、徐学谟等少数沿此从游。且谭元春等有略凌虚岩、诵经台等景之憾。此为西神道之行最不可或缺者在我们足下却一一亲历与实现;三者历史与文化遗存相互呼应,倍感曾经沧海难为水之叹。五龙宫自唐敕建为“祠”,宋敕额为“观”,元改“观”为“宫”,明则登峰造极。五龙宫的兴衰,见证着历史的兴衰。另外,气势恢弘的皇家建筑与享祀之高、规制严谨,充分显示出在历代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四者这种集各代高超建筑艺术为一身,与武当山自然山水绝妙相融为一体,充分显示当时完美的建筑理念所达到的高度。可谓我国建筑艺术史上的一个典范。即体现了国家政治与道教文化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世俗社会与道教文化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人文思想与道教文化之间的关系;体现了建筑艺术与道教文化之间的关系;最后,体现了自然与社会相互和谐的终极关系。这难道不是久远的历史、文化的传承、自然的无私,给予我们最大的赐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