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州人对于吃食有一个偏好:辣。贵州人对于辣的嗜好是颇引以为豪的。
初到贵州,当得知我是湖北人,他们就说,哦,你是外地的,那你们湖北人吃得惯辣椒不?我告诉他们,我们湖北人也喜欢吃辣椒,但是没有这里吃的那么凶。他们就惊异的看着我,呵呵一笑,很得意。然后扳过斜靠在大腿内侧小孩子胳膊粗的筒烟,凑到嘴边,把嘴嘬起,鼻子和嘴巴就进去了,吸上一口,喷出青烟来,“吧嗒”吐一口唾沫,又接着说起自己年轻在外面闯荡,见识了外面世界的人的口味,比如说,广东人爱甜食,口味清淡,饭前一碗清汤,说是养胃,“清汤寡水,贵州人不行,喝的胃涨”;河南人和山东人喜欢左手一个石头一样的白面馒头,右手几棵大葱,啃一口馒头嚼一口大葱,吃的满嘴葱臭,人都不敢和他说话;陕西人喜欢用摊饼卷白菜心羊肉吃,等等。
贵州人很好客,我们聊着贵州人吃食的口味,他已经招呼自己的婆娘打酒做饭去了,还特别嘱咐,“少放点辣椒,他们湖北人不吃辣椒”。不一会,女主人就麻利的把饭菜做好了,用贵州话叫你“吃饭”(这个“饭”字音拖的长,阳平调,听起来别有味道)。吃着辣烘烘的贵州菜,喝着辣烘烘的乡村土酒,嘴里就不自觉的吸溜起来,吐着舌头哈气。主人家一家人都笑话我了。说,这么一点点辣都吃不得呀?贵州人能吃辣,也极爱吃,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不辣就跟没放盐一样,不香。老大爷爱吃,大娘也爱吃,小伙子爱吃,小姑娘也不例外。我想,如果水浒李逵出生贵州的话,一天不吃辣椒,一定会急得提起斧头要找人打架,“奶奶的,嘴里要淡出鸟来了”。在这里,我们作为作料的辣椒成了主菜,主菜却成了作料。做菜,在贵州辣椒才是主角。还有,吃饭的时候,一碗辣椒水是少不了的。辣椒水就是把红的干辣椒碾碎,掺上味精、酱油、醋、花椒等,放在碗里,兑点汤加点香油就成了,夹一筷子菜,肉片,白菜,都放里面涮涮再吃。看他们吃的那个惬意劲儿!
贵州乡下有一种酒,当地人叫它土酒,也叫它“BIANG DANG(音,是个拟声词)酒”。据介绍,这个称呼是有来历的,它度数不高,也就20到30度之间,但后劲足。一般人开始喝不在意,喝个四杯五杯的自以为没什么,等到出门,风一吹,就“BIANG DANG(音)”倒地上了。这种酒可是有历史的,当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经过这里,饿酒,又缺少粮食,才发明了这种不要太多粮食度数不高但也有劲的酒,因此就叫它土八路酒,简称土酒了。这土酒又分有大缸酒和小缸酒,你随便到哪家,碰上吃饭,主人家站起来热情招呼,“来,来,喝点酒,这是小缸酒,好喝”“不喝,不喝,不会喝”“没事,这是小缸酒,不打脑壳(就是上头的意思)”。但是,说实话,我待快一年了,还是分不清,问了好多次也没有搞出个子丑寅卯来。后来他们干脆告诉我,大缸酒就是大缸做的,小缸酒就是用小缸做的。不过现在想来,可能所谓的大缸小缸酒的区别应该相当于我们湖北自家酿酒的酒头和酒尾吧?他们不喝白酒,说它是用酒精造的,伤肝,而土酒是苞谷、高粱、小麦酿造的,养胃护肝。这种土酒当地人喜欢泡杨梅,泡枸杞,泡四种含有不同剧毒的小毒蛇。杨梅酒好喝,和雪碧的味道相似,又甜又香,清新爽口,极易让人上当。毒蛇酒据说是待贵客的,一般不拿出来,它的功效最好,延年益寿,滋阴壮阳,不让年轻人喝,说会中毒,症状是浑身燥热,心血来潮,浮想联翩。
我说我在家乡活了这二十多年,从来都没有见过这种土酒,所有的人都很诧异,觉得不可思议,自己从小到大见的,闻的,喝的,已经融入到骨头里,血液里的东西,竟然还有人没有见过,哪怕是听说过。怎么可能?但是确实是这样的。我告诉他们,我们那里只喝三种的酒:白酒,啤酒,黄酒。他们知道白酒,装在瓶子里的那种,说太贵,乡下人喝的少,喝不起,最重要的是不喜欢喝;啤酒撑肚子,还喝不醉,没意思。黄酒他们没有听说过,我说也叫米酒,他们还是搞不懂,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说,我们这小缸酒也是用粮食做的,也是米酒啊!我跟他们说不清。只有两个去年比我还晚报到的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知道,说在贵阳见过,但是没有喝过,听说很甜。贵州人对这酒很金贵,一个湖北同乡说,这酒在我们那儿要是拿出来待客,客人会再也不上你家门的,以为是假酒,兑过水,他们听了很不服气。确实,把白酒对三分之一的水味道和它竟然一模一样,我试过。
贵州人喜欢吃狗肉、鸭肉,家家养鸭,有水鸭,但火鸭居多,黑的麻的一大片,都红红着脸。同事吓我说火鸭会吐火,因为以前没见过,我赶紧朝一边躲,还真把我吓了一跳。到了秋冬季节,吃的最爱当然是狗肉了,冬至那天是必须要吃的,真可形容为举省共吃,说狗肉是温性的,吃了冬天祛寒百病不生。去年教师节,学校买了十条狗杀了,全校教职工聚餐,桌子摆了十几米长,大碗的酒,大盆的肉,发一声喊,“开吃”,觥杵交错,手里握着一尺长的狗腿,仰起脖子咕咚咚的喝酒,场面十分壮观,对于西部人的豪爽粗犷我是领略得淋漓尽致了。这个时候,红着脸膛的罗老师就会乘兴唱起山歌来,“山那边的妹子哟,回头看哟,山这边的哥哥把你望哟,哥哥身体如青山哟,小妹妹的情怀似溪水哟,溪水哟,你要问我是哪里的哥?表哥,堂哥还是邻家的哥?说给你听也无妨哟,顺便来把哥哥的心意表哟,我就是那,就是那邻家的情哥哥哟……”罗老师天生的好嗓子,唱着唱着,魁梧的身体也扭动起来,明目善睐,左右顾盼,可爱极了,全场哄然,男女分开对起歌来。
但是我们几个湖北外地人却埋怨起来了,说这么好的狗肉真是浪费了,怎么能够这样吃呢?这里做法和我们家乡的很不一样:一是狗肉下锅,任何作料不放。我们的习惯是油盐酱醋都放进水里和肉一起煮,这样味道才能进到肉里面,肉好吃,汤也好喝。而这里清水煮,连盐都不放,然后蘸着辣椒水撕着吃,还有所谓的狗肉香的野菜叶,说是压膻味的,闻起来清凉如风油精,到了嘴里,恶心;二是狗肉不剥皮,白生生的也倒胃口。同事笑我们不会吃,说狗肉没有皮子还有啥吃头?还不解的问,那你们那里剥下皮怎么办?我说做皮衣,他们倒是叫起来了“浪费,浪费,可惜,可惜”;三是不把肉切碎,一只狗分左右肋骨,四只腿,总共六大块下锅。看那放在腮边啃的狗腿真像是一把小提琴横在脖子边上,那狗爪子很像捏成拳头的小孩子的手。我们都大叫,抗议,抗议,严重抗议。另外几个后来说,本来以前很喜欢吃狗肉,那天吃了几块以后,以后再也不想吃了,对它过敏了,见了就起鸡皮疙瘩。那天我是什么也没有吃,就吃了几片蘸辣椒水白菜心,不过我喝醉了。这样的场面能不醉吗?
在贵州,我已经度过了或者晴天或者阴天的365天,我时常会抬起头看着那远处的青山,看它上面托起的柔软而温暖的白云,我也会思念故乡,思念生活在其中23年的湖北,思念我认识的所有人。
第一次出省就来到了贵州,除了说这是缘分以外我真的再也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了。尤其是在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某个瞬间我曾经经历过,某一个人,某一棵草,某一个山头我曾经见到过,这使我更加坚信了。记得才从大学毕业的暑假,我时常会梦到我又回到学校了,走在那给过我好多好多美好而甜蜜回忆的角落。在我到达了离家乡远隔千里的贵州,我梦回过湖北。在去年寒假回家,我也梦见了我又回到了我的工作的学校,给孩子们上课,教他们唱歌,和他们一起打球。于是我匆匆的背起行囊又回到这里。我知道,它已经刻在了我心里,溶进了我的血液里。因为我在这里生活过,充实快乐的生活过。我坚信,当我从这里离开,我也会坐在某个山坡,眺望远处的山,因为我知道在很多很多的山的那边,有我的灵魂停留过的地方。我会自己做辣椒水蘸着菜吃,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它。我会买一瓶高度酒兑成BIANGDANG来喝,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它。甚至我也专门买来没有剥皮的狗肉来吃,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它。我会在很多很多的生活细节中找到它的影子,然后想起它。我还敢确信,我一定会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