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一天星斗过满地江湖,听火车歇住撞击了三千多里铁轨的钢轮,我一脚便踏在了汉水孕育的这片土地上。饮汉江水、食汉江鱼,在这里过去的日子,一回头已是三年。然而当三年明明才过去两载时,辞别却早已急急地迫上眉睫,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汉水的涛声我听了三年,因行色匆匆不曾入耳,却在诀别前夕的猛一抬头间,那波鼓浪啸忽尔一声声都涌入耳里,再回头,竟整条江流都奔涌到心中。
在水之湄,我以师专为家,另与同窗四人住入7栋208室,我踞了临窗的一席床,且是上铺。于是近水楼台,每日的第一缕晨曦的是我,收最后一脉斜晖的还是我。一室五人,独我占足了这份殊荣,而这一占啊,这如水如歌的六百余个日夜为什么走来时恨长,回头望去却又苦短?
在水之湄,玉兰花为我三度开谢。三次看花,恍隔三世;第一年来看花,是四五个莽撞的少年来花树下团坐,高谈理想抱负,心情激越且豪迈;第二年呢,难忘有一只洁如玉兰的纤手曾拽我的衣角,伴我踏月来花树下私语,那时是羞怯且甜蜜;而这一次啊,少年已散、伊人已远,只留我独来对花,花也依旧,而对花的人呢,可还是当年那个轻狂的少年与羞怯的赤子?这一次,只有满怀的别绪压我欢颜成苦笑、青丝含暮雪。
真的要走了,游丝纵长,绾得住行人也绾不住行期;快门再快,留得住一瞬却留不住永恒。再不能在晚风中吹笛,再没有悲怆的楚音共我在疏影里倚歌吟哦。在水之湄,有人曾频频地寄我江南的梅萼,而此地一别,又有谁能寄我以荆楚的风烟?这一次别离,一别竟要辞去同班四十余份沉甸甸的情谊,其中的很多脸孔只怕从此永远要湮没在岁月的风尘中,即便还有乍然相逢的那一日,像今日这般纯真、这般清澈的笑魇只恐再也见不着。你们常邀我去喝酒,说是机会不多了,好好珍惜。你曾否想过,每经历一次痛饮意味着你我举觞的机会又减少了一次,可如果不去呢,我岂不怕在这里留下一生中再难弥补的遗憾?
这一次离开,我想应当是永别,我何尝不想如候鸟般年年归来,但我归来的那时,我何堪师弟师妹们看我这归人成访客?何堪重踏上这一片土地时,再不见我的恩师与手足?玉兰花啊玉兰花,假使我还能归来,但归来时已是皓首苍颜,你是不是还能清晰地告诉我那四五少年的名字?告诉我这里那段蒹葭秋水的思恋?
我曾不止一次在想:自己出福建、过江西又横渡长江,从吴越而入荆楚,几番辗转车次,终而来到丹江。沿途大小城市的高楼灯影见了无数,何以我这飘蓬之身竟没有栖落在其中任何一处,偏偏却一头扎在了这一方楼也不高、灯也不眩的土壤?这难道不就正是冥冥之中的定数?假使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果真是前世五百次回眸种下的因缘,我想,我的前一世必当是生于斯殁于斯的,即便曾是一花一草,枯荣代谢也必于斯。因为今生,我与这里已然不是一次偶然的擦肩,而是两看不厌的相睐;与邂逅于此的许多人,不是回眸,而是披肝沥胆的相知!
然而这一生,我扮演了追梦人的角色,注定了我这一次回归的止泊,逃不开再一次的孤帆远征与背井漂泊。一转眼的三年,兴许我不能如长空的那排雁阵:留下声声清唳在汉水的波际低徊起伏,但我知道,今后,无论我是站在长江北还是长江南,都背负了一样浓郁的乡愁:
别了,母校!别了,丹江!当我此刻是那么恋恋不舍地掬起这一捧汉江水时,我才明白当远离家国的诗人们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故乡的热土时是那么地发乎自然。此番离去,请让我也带走一抷泥土,供我在今后无数个登楼望乡的月夜能温握着乡土细细思忆。而我留给你什么呢,就且让我把这支伴我三年的竹笛并同胸中那首曲子一道葬在花树下,愿它在年年花开时,能幽幽地淌出那段少年时的心事,涌上枝头,随花开、随花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