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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老屋(237期)
时间:2007-04-30     来源:       作者:电子版

任自玲

爸爸告诉我,老家新房的房产证办下来了。这原本是我们全家人多年的夙愿,但以往我所预想的欣喜此刻完全被一种强烈的失落感所替代。一想到再也见不到老家那幢老屋老院,我心里就空得厉害。

老家在大山里的小城,几个小时的山路曲曲弯弯,对坐车的人来说的确是一场考验。但于我,这趟归程是一种享受,一种期盼。自从上大学、工作、成家,快十年了,忙碌的我回老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在得知老屋即将面临拆迁时,我立即向领导请假回了老家。站在那幢老屋前,我内心复杂的情绪无以言表,真的要与它告别了!爸爸为我们在老屋前合影留念,并拍了很多老屋以及我们老辕门街的照片,他说再不拍下来,以后就看不到了。我明白他的心思和我一样。

而后就是开发商开始动工了。这期间我也经历了一次人生考验——我做了妈妈。但老屋始终牵扯着我内心深处的敏感神经。儿子五个月大的时候,老公开车载着我们终于回到了老家。此时站在昔日那条老街上,我的心里就像满街堆着的建筑垃圾一样凌乱。

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家那老屋老院真的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7层高的新楼房。我们辕门街的老街坊们有些搬走了,大部分和我家一起住进了这新楼房。第一次回自己家还需要人指引,我拐进楼梯道,每套房子里都叮叮哐哐地很热闹,很多人家在同时装修,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住进新房的喜悦。见到我们带着孩子回来更是非常欣喜地招呼。但我依旧处身在这喜庆氛围之外。我家在四楼,打开新防盗门,站在三室两厅的新屋中,我赶紧找到朝后院开的窗子——还是楼房。我才觉得自己真是天真,开发商怎么可能把我家后院的空地给留着呢?真的与老屋告别了……

老屋是名副其实的老,我太爷那辈人就住在这里。太爷是个生意人,开商号挣了钱买下这一大院房子。当时还有很多菜地,后来在上世纪80年代初卖出去了。听爷爷讲,战争年代,老屋还住过一个排的新四军。1946年,解放军中原突围到我们这里,国民党政府危言耸听要求城内百姓全部逃离,太爷带着一家老小来到了乡下,包括一只怀孕的哈巴狗也没舍得丢在家里。但太奶奶实在丢不下偌大的一院房子,坚持留了下来看家,她说反正她一个老太婆了也无所谓。安顿好一家老小,太爷不放心又偷偷返回城里,发现共产党的政府和伪政府所描述的截然相反,便很快又将一家老小带回了老屋。

我们几代人都在这屋里长大。老屋整个结构起初都是木制的,黑片瓦、滴水檐,墙都被称为“古皮”。曾经有人开玩笑说,老任家房子拆迁时我们一定要来看看,说不定地下埋着什么宝贝呢!现在比起钢筋混凝土盖起来的楼房,老屋陈旧的木板墙几乎不堪一击,房顶的瓦片虽然爸妈每年都翻修,但是一场大雨还是会让我们手忙脚乱。经过多年风雨的冲刷,老屋终究还是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被爸爸请人用水泥、红砖换掉了大门以及两堵墙。儿时的我,看到一些同学住进干净明亮的楼房,羡慕不已,曾经以老屋为辱。那时我们就抱怨,小县城的新规划什么时候才能实现,什么时候我们才能住进新楼房。

老屋还很大。被卖掉那片菜地后,屋基、前后院的天井、花坛加起来还有340多平米,摆满了爷爷的花。爷爷钟爱养花、养鸟,是个很有闲情逸致的老人。我家前院后院不是花坛,就是花盆,种满了各种花花草草和盆景。也有比较名贵的牡丹芍药百合玫瑰,也有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每一棵都是爷爷的宝。由于数量多,浇花自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任务,从几岁起这就是由我、表弟和妹妹这几个小不点承担,每次我们都累得满头大汗。在后院浇花可以偷懒,我们有时就干脆扔掉水壶,骑在水管上,把水龙头开得很大,用手把水直接喷到周围花坛中,当然这样做是要瞒着爷爷的。爷爷养花在我们的小县城小有名气,被人尊称为“山城花翁”,几乎每天都有相识或不相识的人慕名前来赏花。那时我们县城的人民大会堂就在我家附近,开会时,经常都会有工作人员开着拖拉机到我家来,拉走很多花和盆景,当然都是爷爷无偿借用给他们的。

院子里与这花草相映成趣的便是爷爷的那些鸟儿们,有鸽子、鹦鹉、画眉、芙蓉鸟、相思鸟等。鸽子是放养的,这成了爱干净的妈妈一件头疼的事。因为鸽子们经常会把粪便拉在她晾晒在院中的衣服和床单上。猫儿们也经常在花丛中嬉闹,老舍笔下的猫趣在我家是经常能见到的。前院的天井中,原本种着一株夹竹桃,是爷爷嫁接的,可以开出红白两种颜色的花朵。在爷爷种植花卉的书上我了解到,这种树木会吸纳灰尘,可以起到净化空气的作用。但后来听人说,树木正对着门框,是个“困”字,于是家人为图吉利就砍掉了夹竹桃。爸爸又拆了天井正中的花坛,修了个小水池,安置了假山、喷泉,还放养了金鱼,养过一两只老鳖。猫儿们有时眼馋池里的金鱼,曾经不小心掉进池里变成“落汤猫”。我们春天去野外踏青,带回田野里的小蝌蚪,夏天到河里玩耍,捉回几只小鱼,都投放在水池里,不时地撒些面条喂养它们,看它们上来争抢食物。但没过多久,就不见了踪影,妈妈说可能是那老鳖吃了它们。屋子大,自然门也多。每年过年贴春联,别人家只一幅就完事,我们家要从街门、二门、大门等一直贴到后门。每次都贴得我很焦急,抱怨我家的门怎么这么多啊,因为只有贴好了春联才能开始吃上丰盛的团年饭啊。小时侯的我们免不了吵闹,每当这时便会有爷爷的呵斥。可奶奶笑眯眯地说:“莫吵孩子了,这么大的屋子不就是靠孩子们的声音给撑着吗?”

时光荏苒,如今家乡当年的规划蓝图已变成现实,小城的面貌正日新月异。当年调皮的浇花匠也都长大了,我和妹妹都离开了家乡在外地工作,爷爷奶奶早已不在人世。我不忍心让辛苦了大半辈子的父母孤单地留在家乡,便把他们接到我身边,也可以帮我照顾孩子。妹妹工作很忙,每年回到我这里。我们全家只能聚上五六天,转眼她便匆匆地又赶回山东上班了,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回老家的新房子聚聚。

新房子位置好,而且宽敞明亮,可它在我的心里始终是空洞的。那里面住着的没有我思念的人,从来就没有我们全家人的欢声笑语,现在我该再到哪里去寻找我的老屋呢?

那天站在新房子的楼下,我抱着5个月大的儿子,看着他用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新奇地注视着这一切。生在城市的他自然不会对眼前的楼房感到新奇,他只是新奇这新的环境。我却突然为孩子感到一种惋惜——他的眼里也只有高楼大厦了。在现代文明的都市里长大,没有住过老屋,没有住过平房,没有享受过天井院的惬意,不知是否是他人生的一种缺憾?

老屋没有了,但它每每总出现在我的梦乡,梦里我依然是那个胸前挂着钥匙串的瘦弱的小女孩,搬把椅子陪着奶奶坐在街门外,一边看着那老街上的行人和车辆,一边听街坊们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