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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第261期2008年11月30日)
时间:2009-11-11     来源:       作者:唐芬芳 电子版

七月十五是个节日,我们叫它“七月半”。

关于这个节日的由来,我至今没有弄清楚。我问过父亲,他说这个他搞不清楚,让我去问问那些老年人看他们知不知道。于是我跑去问水水伯——我们家隔壁一位70多岁老头。他耳聋,夏天的时候老喜欢露着膀子坐在一堆稻草旁搓草绳,我喊了几遍他才听明白,嘿嘿两声说:“我也不晓得勒,怕是祖宗佬儿们缺钱花了吧!”这不免令我有些失望却也平静下来了,我想连他都说不上来,那肯定就没有人知道了。

七月半不一定非要在七月十五日这天过,但一定不能在七月十五之后过,一般都会提前两三天。这天,最高兴的要属我们这些孩子了,因为母亲会做一大桌好菜。吃过早饭,母亲就开始忙着准备那顿丰盛的午餐:杀鸡、剖鱼、炖肉……顿时,各种香味扑鼻而来,馋得我时不时往厨房跑。每当这时,母亲就会用筷子从锅中夹起一块骨头肉送到我嘴边说:“咬咬看,烂了没有?”我则像是被看透了心思一般连连推辞:“不吃不吃,等下一起吃。”母亲一再劝说,我态度坚决,直到母亲把肉送到父亲嘴里,我才大模大样地一边往灶里塞柴火一边问父亲:“怎么样,烂不烂?”

母亲在厨房忙的时候,父亲则搬来一张半大桌子在堂屋中间忙开了。一大沓四四方方的黄裱纸堆在左手边,右手边放个巴掌面大的呈圆形的印章,上面刻着我看不懂的图案,父亲说把它印到黄表纸上就是“钱”。一时间,“啪-啪-啪!”急切有力而又有节奏的声音充满了整个堂屋。这让我感觉十分的高兴。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要求父亲让我也印一张。拿着大印章举得老高,用力拍下去再提起来,看到一个自己亲手印的大红章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再往下印就不行了,不是歪了就是隔得太远了,要么就重叠了,怎么印都觉得没有父亲印的好看。每当这时,父亲就会接过章子说:“算是算是,我来我来。”一大沓黄表纸很快从左边移到右边。接着,父亲就开始“包包袱”,包之前父亲总会让我数数“包袱单”上的人数,一面一个人,都是列着父亲这边已过世的长辈,一直列到十几代以前,最近的是爷爷,当然,还有外婆,其余的那些人都是我没有见过的,自然还有很多也是父亲不曾见到过的,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就远了。

父亲总是一边包着一边说:“这些人每人给他们分四张;这个是我太爷爷,多给他两张;这个是我爷爷,再多给他两张……”这时我也总忍不住要插手,结果往往不是这边没遮住就是那边扯破了,包得十分难看。

包得快差不多的时候,母亲的饭也做好了。她跑过来边催我们吃饭边在一旁看着。父亲这时总是把剩下的一小半“钱”一分为二自语:“这个给你外婆,这个给你爷爷。”母亲不识字,在还没有我的时候外婆就去世了。这时,她就会站在旁边微笑着小声问我:“你说哪个是给你外婆的?”我就高兴地指着父亲写好的那个大声喊着:“这个这个!”看到母亲幸福的笑容,我觉得开心极了。

点上三柱香摆在堂屋正上方,燃上一挂鞭炮,一顿期待已久的午餐就开始了。

夜幕来临的时候也是我内心最恐惧的时候,尤其是看到堂屋正上方被整整齐齐摆放在米筛里写着我看不懂的话的那些长方形的“钱”时,我总是拔起腿飞跑,似乎感觉有一只手要捉我一般,尔后便再也不敢一人穿过堂屋,以至母亲在炒菜时突然没油了,叫我去经过堂屋的前房打点菜油来,我死活就是不肯。

我们那里的说法是当天的“钱”定要在家中放一个晚上方可在次日傍晚送给那些离去的人,据说他们会在晚上来看看我们这些晚辈们。难怪我要怕成那个样子。便是晚上睡觉也非要挤在父母中间才安心。

次日傍晚,父亲端着那个米筛,里面放了三柱香、一小挂鞭炮和一盒火柴对我说:“走,去烧包袱了。”

后山上没有树,青一色的铺着绿草。不远处有几座稻草垛儿立在那里,三五头水牛被栓在电线杆上正懒洋洋地躺在那里嘴里不停地嚼着,随处可见的微微隆起的没有石碑的坟堆看起来延延绵绵的。我们来的时候看到水水伯正在铺好的稻草上点火。

“水水哥,你多早!”

“早么子?不早,日头已经落山了。”

“你那头大水牛何如?”

“何如?一头老母牛日后还不晓得拉不拉得动犁小的才走稳路!”

“一头换两头顶不错了,小的不出几个月又是一头壮牛,你说你强不强?”

父亲边和水水伯聊着边找到了一快地方,把米筛放下让我等着,自己到远处一个草垛上拉草去了。不大的后山已有几个黑色的圆形,远远望去,像是一顶顶扣在地上的锅。父亲铺好草的时候水水伯那边已经烧得差不多了,他坐在旁边抽着烟看着那渐渐熄灭的火焰发了好一会呆。

接着蓉姨来了,刚打完招呼,三树叔也来了,陆陆续续地又来了几个人。大家相互打着招呼就忙着找地铺草去了。不一会儿,小小的后山被一堆堆火苗照得红亮红亮的,每个人的脸也红热红热的。火苗在旺盛地烧着的时候,人们都沉默着。火苗在渐渐暗淡的时候,天色也越发地暗了,人们又开始聊了起来:

“你们家地里的棉花开始拣了没有?”蓉姨首先打破了寂静。

“我那几根棉花还没去看,不晓得有没得拣的。”三树叔笑着说。

“俗话说‘七月半,一斤半’。花肯定是有的,你这伢怕是懒得拣!”水水伯笑呵呵地说。

“拣了,我们家昨天就开始拣了,不多,都是些脚花,又脏!”父亲说。

三树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水水伯说:“你这老头尽瞎说,我么时候懒了?”众人都笑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聊着,天色更暗了。

水水伯突然站起身拍着屁股上的灰说:“天黑了,都回去吧,等下看不清路了。”于是众人纷纷起身拍着屁股聊着各自回家去了。朦胧的后山忽然变得寂静。

踩着月影,我的小手卧在父亲的大手里。

“他们晚上会来分钱吗?”

“哪来这回事,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这些年,我若即若离地过着在外求学的日子,身边的环境不停地熟悉着又陌生,只有家乡的轮廓在我的脑中一遍遍地清晰。多少个深夜,我始终未能听见后山上那些人分钱时的狂欢,然而,那些变化着的和永远被埋葬的面孔却日夜牵着我那颗在外漂泊的孤心。